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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書中密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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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算要把珠兒安置在靖國公的府邸,也不能直接登門。文蔚向宋夫人借了紙筆,先給靖國公穆楓寫了一封信。只見他不假思索、文不加點地就寫了三四頁紙,駢四儷六,宋夫人心想:當真是讀書人,有學問,這字寫得比人還漂亮。又見文蔚一面寫,一面時不時地拭淚,用的是一張絲絹,她又好笑,想:一個大男人如此,好生講究。

寶瓶道:“你們且坐著說話,我替你送信去。”

文蔚道:“些許小事,豈敢勞動?”

宋夫人也道:“靖國公府也不難尋,我派人送去就好。”

寶瓶早把信搶了去,笑嘻嘻地說:“夫人有所不知,穆公爺素來不待見我。我給他老人家送回信、報件喜事,沒準他肯對我青目呢?再說他是國公爺,隨便去個人,那能立時就見到他老人家了?我去,他再不待見我,但看皇上的面子,也不會讓我久等。”

文蔚苦笑。尋得小妹固然是喜,只是這喜也喜得愁慘,他那封信也寫得頗為哀苦。筆起筆落,皆勾起昔年痛楚。見寶瓶三兩步就蹦出門去了,菊曉寒不由對文蔚笑道:“你這個朋友,對你當真是盡心。”

文蔚呵了一聲,心想:他不滿周歲便被聖上接至宮中,親自教養,以為心腹。如今雖是非常人物,卻於自家身世一概不知,一日天倫未享,他這般,也是為求個感同身受吧。事關至尊,不敢明言,只是笑了笑,含混應對而已。

此時珠兒已經醒轉,對適才發生的事卻是茫然無知,卻又十分緊張地攥著戴玉梳的手,生怕她要離去一般。文蔚急著與小妹親近,終究年長了十餘歲,真不知該和小姑娘要說些什麽才好;又想日後集父母兄長之責為一身,要好好教導這個妹妹,方不辱五絕名聲;再想剛見面尚未親近卻想著要教訓人,真是古板生硬、令人生厭。一時間百種心思,不由得語帶滯礙。菊曉寒初見珠兒時覺得她甚是伶俐大方,眼下見了長兄,反畏縮起來,只依戴玉梳,文蔚與她說話,也只是搖頭或點頭,再不然也只有簡單的幾個字。戴玉梳怕文蔚心涼,便在旁邊百般逗珠兒開口,說著說著,最後就變成文蔚和戴玉梳深談了。珠兒偎在戴玉梳懷中,一時擡頭看看她,一時看看文蔚,漸漸地才自在起來,不時插口說上幾句。

戴玉梳不願引文蔚傷懷,便不提當初與文夫人如何倉皇避禍;聊起這多年生計,也不言辛苦,只說些珠兒幼時的趣事樂事;又說見她長大,到底十分開心,為讓她有所見識,一路往元明城來時,也游覽些名山大川、名勝古跡;進了元明城,自然先帶她前往舊家池館。說到這裏她忙收住話頭,想:怎麽又饒回傷心地了?口內勉強笑道:“那日當真有趣,大太陽明明還在天上照著,卻又下大雨;到了禮梅亭,還見了兩個人,都是去祭拜老侯爺的……”

“有個人好生奇怪……”珠兒細聲插話,“兇巴巴地打人……”

“他打你了麽?”文蔚笑道,“待我見了他,替你打還回來。”

珠兒搖頭,“他沒打我,他打一個叫梅東山的人。”

“梅東山?”文蔚絕大詫異,看著戴玉梳,“戴姨,你……你見過梅東山?你和他相識?”

戴玉梳想了一想,道:“是了,那人自報來歷,是顯州梅東山。我與他並不相識,當日不過偶遇。”

文蔚又問:“他……他是何樣人物?”

“他……他之面容似也受了損毀,興許是生過大病,嗓音嘶啞異常,口音亦有些古怪,讓人辨不出年紀。”戴玉梳沈吟道,“先前我還當他是老侯爺的弟子,不過他卻說,他之師承,並非太傅。”

文蔚又是驚訝,想:他那般畫技,風骨明顯,居然不是父親的弟子?真真奇怪……

戴玉梳抱著珠兒,想:他那般模樣,珠兒見了也不怕,唉,只因我這樣子她都看慣了……一時又有些傷感,對文蔚道:“令妹隨我生活,衣食窘迫,自來病弱。如今安頓下來了,須好生調養調養才是。”

文蔚微微頷首,道:“她本是還陽之身,又有死魂寄體,病弱難免。如今死魂既去,想來再無大礙。她能存活,一是桃娘恩德,二是戴姨高義——日後我當侍奉戴姨,便如侍奉母親一般了。”

“這可不敢當……”戴玉梳忙扯開話頭,“那位桃娘,究竟是何來歷,竟有如此本事,能起死回生?”

文蔚略一躊躇,含混答道:“昔年我朝與息戎交戰,曾有大捷,深入息戎百餘裏地,於一城邑中意外虜得兩名拜火教所尊崇之聖女。因其美艷無比,身份又特別,未敢輕褻,於獻捷之際供入宮中,聖上便賜給先父了。”頓了一頓,苦笑道,“其實主使此事者,乃是陳迎甫,彼時他欲拉攏先父,才如此示好。”

菊曉寒心想:梅兄有那般懼內之名,這算哪門子拉攏示好?再後來又以收容拜火邪教徒之名構陷梅兄,當真可惡!

文蔚又道:“她二人既有聖女之名,有些異術奇能亦不為怪。只是……只是後來先父自知大禍難免,為護母親與未出世的小妹,作勢將母親休棄;當時她二人也一並逐出府去,實則暗中安排,送她二人去百部州。百部州乃胡人雜居之地,她二人在那方生活,自是比在元明城方便,又或者能借機返回息戎也未可知。實不料桃娘最終不肯離去,竟去尋找母親,至於梅娘……梅娘之下落,桃娘死魂寄言,卻未提及。”

宋夫人聽了一嘆,道:“不料這般胡女,也有如此情誼。”

文蔚心想:按那拜火教之教義,聖女與男子沾染,便為墮落之魔女,死後是要下地獄,永世受苦、不得解脫的。方才死魂寄言,當時桃娘肯委身父親,一來是與父親議定,只要父親保全梅娘無瑕,她任憑處置;二來是她懷了極大怨恨,暗中計劃,欲得父親之血脈,再以那嬰孩為祭,興拜火教之大異術,害我文家闔族性命,如此為自己報仇。不料父親精通息戎文字,亦曾觀覽拜火教之典籍,當時父親一反常態,收留她二人,實是憐她二人如此身份,若遭玷汙,不僅生前受辱,死後地獄受苦更是永無出期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既是皇帝賞賜,也不能將她二人貶為奴婢,既為妾侍……終究只護得梅娘一人,否則,傳揚出去,立時便有“背棄正信、偏護邪女”之大禍。當時家中俱言父親偏寵桃娘,對梅娘卻甚是冷落,皆道是桃娘興媚術邀寵……這掩人耳目的法子……唉,這法子終究也沒掩過去,父親到底為此受累,而桃娘……桃娘竟不畏永世地獄之苦,於自家性命不要,搭救小妹。那開解寄言之密鑰,除讚頌火神之語,又有牡丹花之詩句,看來她於父親……唉,她之所行,實是情深意重,想來天下道義都是一般,就算違背教規、有損聖女之名,她也不該地獄受罪,她所敬仰之神明必賜她榮耀……

這般過往種種,實不便多說,他只深深嘆了一口氣,道:“如今先父埋身之梅林,我於母親墳塋之側,種了一株碧桃。桃娘泉下有知,就算不能歸回故國,想來也能得些慰藉。”

正感嘆著,寶瓶又跳進門來了,笑道:“國公爺和國公夫人看了信,都替你歡喜。那邊正收拾房子,車馬已停在外面了,不過……”他幹笑兩聲,“國公爺實在不喜歡我,我可不敢再登他的門,頂多送你到門口……”

一時戴玉梳忙打點隨身物件,除了焦尾琴,卻也沒什麽好收拾的。出門之際,少不了一番惜別。寶瓶忽將文蔚拉到一旁,道:“我若讓你失禮,你必怪我。”說罷低語幾句。文蔚變色,道:“如何不早與我言?”也不多說,翻身對著宋夫人納頭便拜。宋夫人攔之不疊,只道:“這是為何?這是為何?我不過照顧你家妹子一天,可不好受此大禮……”

文蔚道:“夫人不必多言,且受我一拜。”

宋夫人看菊曉寒,菊曉寒看寶瓶,寶瓶扭頭看天。宋夫人想,那劫天牢之事他到底是知道了。先前不欲自矜功勞、不曾提及,卻見文蔚也無有表示,她還嘀咕就算自己不說,他如何一個謝字都無?看來當了官,便沒心沒肺了。忽見文蔚鄭重大禮,才想原來他不曾知曉……但暗中已不知判了文蔚多少個“連降三級”,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。

一行人出了門,靖國公府中隨車馬而來的仆婦服侍戴玉梳與珠兒上了車,文蔚依舊坐轎。臨上轎時寶瓶忽又拽了他,正色道:“茂佳你跟我說實話——你不曾偷偷跑去鐵蓋子燒紙吧?”

“我瘋了罷!”文蔚怒道。

“嗳嗳……”寶瓶笑道,“那你認識的人裏,也不會有誰偷偷跑到那裏去燒紙吧?”

“我看是你瘋了。”文蔚氣得反笑起來。

“那便好,那便好。”寶瓶滿意地點了點頭,又問,“你今日是打算再去九爺府上住呢?還是就留在國公爺府上?”

文蔚道:“怕是有一番長談,穆公爺也定是要留我的。今日多半不去王府了。”又想日後也該與珠兒同在一處,又道,“明日再去王府把東西搬過去。”

轉日七月三十,正是旬休,文蔚一早便到了建英王府。王府長史官聽說文蔚要搬去靖國公府,駭得魂不附體,跪地苦求,只道:“侯爺開恩……您這一去,日後我家王爺定責怪下官服侍不周,下官罪責不小。您老千萬體諒,莫要讓下官難見我家王爺!”

文蔚尷尬,但如今也斷沒有自己留在王府、把小妹撂在靖國公處的道理。他頓足道:“何至於此……長史快快請起……”

長史官仍是哀求:“您非要去,下官也不敢攔。但求您老再多住幾日,等我家王爺回來,您親向王爺說明,免了下官之責……侯爺您千萬開恩,就依下官此言吧!”

自打回了元明城,連建英親王的面都沒見著,至於他什麽時候回來就更說不準了。文蔚道:“如此,我留書一封,斷不讓長史受累。”

長史官猶戰戰兢兢,不敢起身,只道:“還請侯爺親自說與王爺的好。”

正糾纏不清,只見一人搖著扇子踱進門來,口中奇道:“這唱的是哪一出吶?”卻是明英親王。

長史官見了,磕頭不斷,道:“王爺!王爺您快替小的美言幾句……”

明英親王笑道:“你如何得罪了文侯?文侯素來不是嚴厲之人,你要能把他都得罪了,當真是你自己該死了。”

文蔚道:“王爺莫要玩笑。”當下把尋得小妹之事說了。

明英親王道:“此誠萬千之喜!萬千之喜!”又對長史官道,“當真糊塗!這種事你如何阻攔?”略一思忖,又對文蔚道,“依我說,你要肯體諒這奴才,也別做出搬出去的樣子。帶幾件要緊的隨身之物,剩下的便留在此處,日後老九回來,他也好對老九解說。”

長史官忙道:“王爺所言,極是高明!”心想只要泰安侯別做出一副徹底搬離的樣子,自己在建英親王面前回話就容易多了。

文蔚想了想,也道:“也沒什麽要緊的,我裝幾本書過去好了,其餘物件,就有勞長史再照管幾日。”

文蔚的書自來不肯讓仆役之流搬動,非是他親自動手不可。當下明英親王與他一道往書齋去,問起明英親王如何來建英王府,明英親王道:“便是來尋你麽……今日已是七月三十,那第三場畫賽開評,約你一道去瞧瞧。”說著話便進了屋,文蔚從架子上選了幾部書下來,轉眼便在案頭壘了高高的一摞。明英親王笑道:“你先挑幾本要緊的便是了。”

文蔚也笑道:“都是要緊的,著實叫我難以取舍。”說著又精挑細選起來。

明英親王隨手翻開一本,書中俱是番邦語文,他連半個字也不認得。他問:“皇上命你重攥《寶海擷珍》,這些都是你選出來的書麽?”

文蔚道:“當日先父已選定第一卷書目六百篇,亦譯出一多半,可惜一場大火,只字無存。好在我見過那篇書目,記得名目約有四百。如今且先把那四百本譯出來再做打算。”

明英親王瞠目道:“你要譯到什麽時候?”

文蔚笑道:“非是我一人之力。有博文館通譯各領了差事去,首遍譯稿完成,我不過校勘失誤、潤色文辭。再有空閑,我自己也譯一兩篇。算來再過兩年,這第一卷應是可以完工了。”

正說著話,明英親王便從書中抖出一張圖紙,展開一看,卻是春宮。自來藏書最怕水火鼠蟻,其中以火害為最甚,是以世間風氣,俱在書本之中夾藏密戲圖,以抑陽氣;或雲火神為女,見此圖形自然害羞卻步。如今明英親王把那春宮拿在手中細看,卻不是坊間刊刻之惡俗物,雖是風月私意,人物姿態形容卻甚婉轉,並無袒胸露乳或短兵相接之濫淫,反倒於人物衣飾、家具陳設、山石樹木乃至花鳥魚蟲頗多刻畫,精妙細膩,與其說是春宮,倒不如說是上佳的世俗風情畫。明英親王失笑道:“這是你畫的?”心想你畫得這麽好,那火神見了定然喜歡,還不一把火都給你收了去?

文蔚只顧垂頭整理書冊,隨口答道:“王爺外間喝茶歇息吧,我這裏就好了。”

明英親王一笑,隨手攜了幾本書,轉身至外間慢慢把玩。那畫中男女或依或偎,或攜手,或並肩,或花下笑觀貓犬相戲,或燈前齊展雲雨之卷,雖無赤條條的交胸疊股之狀,倒比那毫無遮攔的妖精打架更引人心動。明英親王看得大樂,心想小五你是要避火還是要惹火吶?忽又從書中尋出一張白紙,上面只有簡略幾筆,粗粗勾勒出二人相抱姿態,旁邊一行草字,是文蔚的筆跡,寫道“肢體既合,諸根再交,以延生續命”,紙張所限,再無下文。明英親王大奇,心想域外胡人也興房中術?但見紙上兩人眉目口鼻都未畫出,也辨不出孰男孰女,他一時惡作劇,見桌上置有筆墨,便在其中一人胸前添了兩筆,畫出女體胸乳形狀。再要多做些壞事,終究太過下作、有失身份,便悶笑著將紙又夾回書中了。

移時文蔚出來,與明英親王說起那第三場的畫賽,文蔚問道:“此番人物,不知九爺與那梅東山可還是旗鼓相當?”其實先前山水花鳥兩場,他都判定梅東山勝了,此時再說兩人平手,實是偏袒。

明英親王搖著扇子道:“去瞧瞧便知了。”

建英親王與梅東山的畫風明顯,明眼人絕無可能看錯。文蔚於慈恩殿之事本不甚在意,又惦記著剛剛調至兵部、於公務本分尚不熟稔,再來剛與小妹相逢、哪裏還有心情著眼旁人,若非建英親王與梅東山之爭早已入眼,他還真懶得瞧了。他道:“我輾轉聽得,那梅東山並非先父弟子。我心想著此事當真稀奇,王爺意下如何?”

明英親王先還搖著扇子笑道果然稀奇,忽變了臉色,道:“不好!那梅東山不是太傅弟子,此事若讓老九知道了——啊喲喲,依老九的性子,非一頭碰死不可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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